边瑞:《青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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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瑞:《青春祭》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边瑞新近撰写了一篇文章《青春祭》,回忆了当年仪表车间的生活、接触李秀华的印象、以及8.21后陪伴李秀华母亲的经历。现老苯天空将边瑞的文章刊发于此,以纪念8.21四十周年。
青春祭
边瑞
边瑞
1970年6月30号,不满16岁的我,从一个蹦蹦跳跳只知道瞎疯瞎闹瞎玩的初中生,变成了工人阶级――领导阶级的一员,有些诚惶诚恐,又有些懵懵懂懂。
经过简单集训,我来到了仪表车间,跟我一起分来的就有文静漂亮的李秀华。我家跟李秀华家离的不远,但不是一个学校的(那时初中是按片划分的),来之前并不认识她。进车间之后,也没分在一个班组,接触不多。8.21之后,才对她有了较深入了解,她生长在一个工人家庭,有两个弟弟,爸爸是铁路工人,妈妈没有固定工作,在街道做一些绣花补花的活计,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小小年纪的她跟着妈妈也练就一手好活儿,成全了她温文尔雅安安静静的性格。她从不大声说话,走路也轻手轻脚,永远是穿戴整齐且干干净净。记得一次午睡,睡眼惺松的我突然发现她坐在我床边,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一时不知所措,问她在做什么,她笑眯眯的不紧不慢的说,在看我睡觉,神情是那么平静,眼神是那样清澈。对于我这个整天疯玩疯闹叽叽喳喳的同龄小姑娘来说,安安静静地看人睡觉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现在想起来,她那气定神闲的表情,那与生俱来的善良、贤淑、安静,依然历历在目,不可磨灭。
跟李秀华共事时间很短,李秀华一直在老苯车间工作,跟谁一班我不记得了,因为刚进厂那两年,我一直隔三岔五的去厂宣传队、总厂宣传队、挖防空洞、修操场、拉练等等。凡是厂里有苦公差的事情,几乎件件事情都落不下我。虽说那时年纪小,但也愿意学习技术,渴望跟着师傅倒倒班,熟悉熟悉工艺。而我在老苯却加起来也没干过几个月,依次去了公用工程班、污水厂、小聚和颇具时代特色的三八班(小聚后来改为三八班)。所以,我当年还是很羡慕李秀华他们的,踏踏实实跟着师傅修表,还跟老苯的人混的很熟,整天嘻嘻哈哈高高兴兴的。一次上白班,我跟着李秀华去老苯的控制室修表,故障是大记录仪在纸上画不出道了,只见李秀华拿出细铜丝,对准记录仪笔针一插,红墨水就流出来了,她举着被染红的手告诉我,笔针堵了。还有一种多点记录仪,笔头是会翻跟头打点的,如果打不出颜色来,就要加墨水,六种颜色不能搞错。说完,她带着我在那气派的大控制屏前巡视了一番,还不时笑眯眯地和操作人员点头示意,当时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仪表工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从此,我的工具袋就多了一截多股细铜线。
说老实话,近20年来,经我手设计的控制室比当年老苯的控制室不知要高级多少倍,但是,对于一个生长在那火红年代的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老苯控制室的视觉冲击是巨大的。留下的印象也是终生不可磨灭的。李秀华穿着蓝色工作服挎着工具袋在老苯控制室巡视的英姿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40年的风风雨雨,依然鲜活。
毫无疑问,李秀华的漂亮是不言而喻的,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汇来形容,那么出水芙蓉和冰清玉洁是最准确的。她是那样的清纯、天真、简单、干净;甚至透明,可漂亮也给她带来了烦恼,给她写信的大有人在(当时我并不知晓,都是这几年才听了解情况的前共青团领导透露的),一同进厂的小伙子们,总爱围着她转,但是直到8.21,李秀华并没有恋爱过,她还不懂得爱情是什么,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芳香甜蜜;没有领略过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了,这对于一个漂亮姑娘来说,是多么残酷,对于一个家庭一双父母来说是多么的不幸啊(尤其是她妈妈,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李秀华婚后,她要与女儿一起生活)!
8.21之后,我被派到李秀华家做善后工作,主要负责陪护她妈妈,照顾她的身体,不要再出意外。那年我和李秀华都是20岁。我不记得是和哪位领导一起去的她家,那是第一次去她家,第一次见到她父母,那年,她爸爸48岁妈妈40岁,她的小弟弟还在上小学,被邻居叫回来后,一直默默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懂姐姐烧伤住院意味着什么。她妈妈的反应更是我没有想到的,先是哭天呛地,然后就卧床不起。她的爸爸是个极老实的人,一切都不做主,也从不多说一个字。他们没有对组织提任何要求,连去同仁医院看望李秀华都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第一次去同仁医院看李秀华,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大夫,他说李秀华主要受伤在一侧上肢,其治疗方案是中医中药治疗,是他们医院新研制的中草药,这种中草药喷在烧伤创面上,皮肤就可以自己长出新皮,不用再植皮了,直接避免病人再植皮的痛苦。这种新药是什么伟大成果之类的。我鼓足勇气怯生生的告诉他,患者还有化学烧伤,是苯烧伤,光治疗皮肤表面是不够的。医生依然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一言未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们一行来到李秀华的治疗室(肯定不是病房),那是个中午,整个楼道非常安静,没有再看见一个医护人员。因为李秀华烧伤创面怕感染,我们都没有走近病床,甚至没有进房间,房间大门没有关,门中间挂着一块白布单,我们只能蹲下身子,在白布单下面的空隙往里看,病床在房间中央,旁边支着一盏灯,照着李秀华,床上笼罩着一片红光,说实话,我居然没有看清李秀华(因为近视,那时还没有配戴眼镜。也因为时间太短),一瞬间,李秀华妈妈一声惨叫,就瘫倒在地上,我连忙扶她起来,因怕出意外,匆忙带她离开了同仁医院。就这样,她们母女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对视,就把李秀华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医院,从此再没相见,直至阴阳两界天人永隔。
几天后传来了李秀华逝世的消息,李秀华妈妈也住进了医院。第二次去同仁医院时,李秀华已经躺在了太平间。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工作帽,脸上没有一丝烧伤的痕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曾经如花似玉的女儿变成了僵尸,她妈妈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悲痛的喊着“给我一个中央委员都不换!”,“给我一个中央委员都不换!”由于同仁医院太平间的位置比较敏感,所以大家急急忙忙地就把我们拉上车,匆忙送回了家。她妈妈连好好和女儿说说告别话的机会都没有!在那样的年代,我们都习惯了,怕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影响不好,更怕她身体不好出意外。可是……这些年我常想,如果李秀华的妈妈能像范舒平的妈妈一样,沉着坚强,坚守在医院,监督每一次的治疗。会怎么样?抑或李秀华像朱虹一样,聪明睿智,坚持要求去北大医院,又会怎么样?!如果我当时足够成熟智慧,不只是照顾她妈妈的身体,不仅仅端屎端尿,而是能给她出建设性的主意,或者能够说服同仁医院的医生重视化学烧伤的后果,又会怎么样呢?!也许,她会活着!每每想到这些,我心大痛特痛!
在陪护她妈妈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回过向阳厂,加之没有电话,也不太知道其他同志的情况,在我的记忆里,李秀华没有跟他们家有任何交流,他们家人除了跟我一样去了两次同仁医院外,就没有再去看过她(也许有其他亲属去过?我不知道),她在医院的治疗情况我们一无所知。
李秀华妈妈把自己的老年生活完全寄托在女儿身上,憧憬着女儿结婚生子,与他们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李秀华的逝世,让她所有的希望化为乌有,对于她来说,就是天塌了。女儿除了留下一把骨灰,连句话都没有留下!她不崩溃谁崩溃?!“给我一个中央委员都不换!”的哭诉,是她的心声,是她无可奈何的呐喊!在那个年代,因为丧女而发出这样的呐喊都是需要勇气的。这恐怕是人世间最最悲惨的事情!
李秀华逝世后的一个多月,我都在丰台铁路医院陪床,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我们娘俩相处的很好。我目睹了一双父母的丧女之痛,两个未成年弟弟的丧姐之痛,一个家庭失去亲人后的悲惨生活景象。我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的照顾他们,温暖他们。在基本料理完李秀华后事之后,她妈妈出院,我也结束了护理工作回到了厂里。
厂里给她安排了丰台照相馆的工作。使她晚年生活有了基本保障。
接下来的十年里,我几乎每月都去李秀华家看望他们,逢年过节更是必去。她妈妈也经常去我妈妈家里,我们像亲戚一样走动,这之间,她妈妈执意要收我做干女儿,我因为生性喜欢简单,不愿意关系复杂,没有答应走那个仪式,但实际上我们就像母女一样,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她都会告诉我,和我商量,他两个儿子的结婚、离婚、再婚,包括跟儿媳谈话,我都尽心尽力,而我结婚生子她也都跟着操心受累。直至91年我儿子上学后,实在忙不过来,才渐渐疏远,只有逢年过节,通个电话,报个平安,聊上几句。
老两口现在和大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父亲今年88岁,母亲80岁,二老身体健康,活动自如,父亲每天收拾好房间后,就下楼和一群老头聊天下棋,母亲每天也要出去活动几个小时,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尤其大儿子,在冶金部自动化所工作,退休后返聘,大儿媳也被原单位返聘。小儿子一直在矿山机械厂工作,住在厂里宿舍。周末回来看望父母。日常照顾都是大儿子夫妇俩。孙子孙女都很出息。前几天,我告诉他大儿子,老苯天空的工友们,为纪念8.21四十周年,要举办祭奠活动,问他们能否参加,几年前朱虹就想去看望李秀华妈妈,今年有否可能,都被婉拒了。我想,他们年事已高,现在平静的生活已属不易,就不要再打搅他们了,他们比常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虽然时间让他们淡忘了丧女的悲痛,但心灵的伤疤永远不会治愈。让他们安享晚年吧!李秀华,你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安息吧!
附:四十年过去了,每逢8.21,老苯天空都会有大量的纪念文章,唯独李秀华的内容少,包括治疗过程的叙述,像范舒平、商卫平、朱虹的事迹我们都耳熟能详。而我在8.21之前,跟李秀华接触较少,她生前的事迹了解不多,只能把仅有的点滴记忆写出来。在她家陪护她妈妈的时候,由于大家都能理解的原因,我不太了解他们的真实想法和打算,只是负责照顾她妈妈的身体,防止意外发生。但我想李秀华在医院治疗阶段,肯定厂里有专人在医院陪护,肯定跟她有交流,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希望知情的同事们能够写出来,让李秀华更加丰满起来。
1971年,李秀华(右)在野营拉练途中,身后是王如心和唐宁。
编管组- 帖子数 : 205
注册日期 : 12-12-04
回复: 边瑞:《青春祭》
李秀华,美。边瑞的文章,美。特别是边瑞做到了“干女儿”的程度,真是令人感动。
至今商卫平依然非常感谢他的主治医生,因为他是80%以上的烧伤。那天我们在一起聊天时他还说,如果不是在积水潭医院,他也不知是什么命运了。不一样呀。
至今商卫平依然非常感谢他的主治医生,因为他是80%以上的烧伤。那天我们在一起聊天时他还说,如果不是在积水潭医院,他也不知是什么命运了。不一样呀。
tangning- 帖子数 : 458
注册日期 : 12-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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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莲微信群上的信息记录
————— 2014-08-13 —————
汪自端 10:47
边瑞满怀深情的回忆:让花季的李秀华又鲜活地回到了我们中间!若在天有知,此刻她一定会恬静地微笑…世风日下,边瑞却始终关心工友父母,往来如待自家长辈,实难能可贵~为边瑞点赞叫好!
沈红 10:56
我与汪自端同感,为边瑞叫好!
编管组- 帖子数 : 205
注册日期 : 12-12-04
回复: 边瑞:《青春祭》
感谢边瑞写下了这么令人感动的文字,让我们得以了解并纪念逝去的李秀华和其他八二一事故牺牲的工友。
看到那时姑娘们的照片,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李秀华确如边瑞所写,是一朵尚未绽放就早早凋谢的花。
一晃40年了,如今思之,仍然令人心痛。
看到那时姑娘们的照片,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李秀华确如边瑞所写,是一朵尚未绽放就早早凋谢的花。
一晃40年了,如今思之,仍然令人心痛。
danyang- 帖子数 : 93
注册日期 : 12-12-17
青春祭
边瑞写的真好,让我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李秀华。边瑞做的更好,是我学习的榜样。当年边瑞很有头脑,提醒医生李秀华还有化学烧伤,但医生置之不理。我想化学烧伤是致命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应该追究医生的责任。边瑞说的对,李秀华但凡有点要求,今天还活在我们身边。
zhangyanbao- 帖子数 : 33
注册日期 : 1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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