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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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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帖子  编管组 2014-07-25, 19:58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VwaaZ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一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一)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说明】:
  又到8月了,“8.21”事故已经40年了。人如果真的有死后重生,那么,那些逝去的战友也都该进入不惑之年了。每年8月21日的早晨,我都会和商卫平互发短信,互祝平安,互道珍重。其实,这不仅是我们一生的难忘,同时也是老苯的老友们的一个情结。只要老苯人聚在一起,这就永远能成为一个话题,但每个人说得又都不一样。这是因为有不同的岗位,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感受。人通常在重大灾难突然降临的刺激下,当时大脑中存储的都是当时经历的画面,不可能有能力前思后想,而事后回忆时,隔得越久,越容易产生非故意的想象和分析。前些日子,我双手患筋膜炎,疼的什么都干不了,又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这大概也是拜当年双手严重烧伤,后不得不格外费力劳作40年所赐。熬过了半年多,终于又能拿笔写字了,于是我想,趁着我还不糊涂,手还能动,为自己一生难忘的那些日日夜夜,做个尽可能真实的记录,记一个“流水账”。
  有时候真希望把那些都忘掉,真希望那些都不曾发生。高月林和我聊穿越小说时,我开玩笑地问他:“如果能穿越,你愿意穿到哪儿去?过去还是未来?”他说:“就穿到74年8月21号晚上,我一定不让你去上班!”我很感动,很温暖:不高调,但真实。我想,既然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就干脆写下来,也对得起自己一生关于青春、容貌、家庭、健康、学习、生活、工作、梦想等等所付出的代价。
  这,其实只是留给自己的。因为它就是“我”的回忆和感受。之所以思虑再三,决定贴在这里,是想让还没有忘却的朋友也想起英年早逝的“他”和“她”,想起我们自己那也悔也不悔的青春。这也是一种“心祭”。而“心祭”才是深刻的,长久的。


朱虹烧伤前的照片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XB0kK


正文
时间:1974年8月21日
地点: 向阳化工厂苯酚丙酮车间,职工医院,

  1974年8月21日,一个平常的夏日晚上,厂里西山坡在放电影《万紫千红》,我和高月林站在人群的后边看,因为想到我晚上还要上夜班,得回去睡会儿觉,所以没看完我们就分手回宿舍了。
  在食堂匆匆吃完夜班饭,碗都没顾得刷就去接班了。我们仪分交接班也简单,我和韩爱英接肖宗瑾和谁的班,我忘了。每天接班后的第一批样是最多的,我们常常抢着去取样。那天小韩还在楼下更衣室换衣服,我就直接在花“的确凉”衬衣——那是一件咖啡色底色,布满亚白色小菊花的衬衣——上套了件工作服,把没刷的碗扔进水池子,抓起工作帽往头顶上一扣,抄起我俩一会要分析的样瓶就冲出了楼。我记得一共是6个样瓶,包括成品苯酚、丙酮,还有进料的异丙苯,塔釜料等,总之都是氧化泵房的料。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段几十米再熟悉不过的路程,谁又能知道灾难和死神已经埋伏在此,并慢慢伸出那恐怖的双手…… ……
  氧化岗位的操作工有些忙乱,这也是交接班时常有的现象,我也没感到什么特别的异常。当我下了楼,走出控制室楼,走在通往氧化泵房朝南的那条斜着、铺砖的小道上时,迎面碰见谢德斌匆匆从泵房跑出,向控制室楼跑。我赶紧问了一声:“你们氧化怎么了?”他匆匆答道:“321罐满了!”因为这段路很短,总共30多米的路程,说话间我俩擦身而过,他进了控制室楼,我进了泵房。谁承想,这竟是永别!(我明明见他进了控制室楼啊!)
  依次取完样,我抓着6个瓶子在泵房内由西向东往外走,眼看快到斜对着控制室楼的门了,只见缪延栋鼻梁上架着那副在他脸上总是显得有点大的眼镜,嘴里哼着什么,大步流星从我眼前走过,脚下是双大头鞋,因为他人瘦,鞋也显得特别大。他从我右前方进门,直向我左前方的321罐走去。我们相隔不足10米,我随着他走的方向向321罐看去,只见张守志和其他什么人围在罐周围,张守志还是那样习惯地背着手,走路有点“颠颠”地在罐的周围踱步。321罐的液面计顶部“哧哧”地冒着白烟,看着他们的同时,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基本就走到321罐和泵房南门的中间了,此时我看见张守志伸手关掉了液面计的考克,白烟顿时没有了,但同时,321罐就在我面前从上到下,斜着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跟着闪出了一个大火球,我似乎没听到什么巨响,就觉得背后一股强大的,但又均匀的力量,把我抛起来,让我向前“飞”去…………
  下一个意识是我趴在一片砖堆上,脸上紧绷绷的,周围是黑暗的夜晚,我面对的是控制室楼,墙上闪着火映的红光。我近处的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个人。我挣扎着往起爬,同时整理着一度中断的思绪,我一边爬一边想:我进来时没有砖堆啊?这时我看到我手上的皮全都脱落下来了,挂在胳膊上有一尺多长。说实话,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害怕,最强烈的一个念头就是:车间出事了!说实话,那一刻我没有想到什么英雄形象和豪言壮语,一种求生的欲望和冷静让我默念着:快跑!别回头!别喊,会烧到嗓子的!此时,在离我几十米外的泵房东头,火光映照下出现了奔跑的人影,那是在东头小屋开交接班会的天津大学的师生,从那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恐怖与绝望的喊声:“快跑啊!……这回完了!……”这些声音和那些火光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乃至后来有两个月之久我都不让病房开地灯睡觉,因为那暗黄色的光总让那真实的恐怖一次次闪回。
  我紧闭着嘴,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带着满身的火焰,穿过控制室楼,跑到小马路对面的草坪上躺下就打滚,这些自救的常识此时竟然清晰地、本能地引导着自己的行动。来回翻滚了几遍,我觉得火灭了,于是停下来趴在地上喘息,这时边上站着两个班从楼道里跑出来的人员,不知谁喊道:“快!腿上火还没灭!快打滚!”我一回头,果然左腿小腿上的火依然在着,火光在夜里非常明显。我知道是我刚才打滚时,腿自然会翘起,所以没压住。于是我又滚了几圈,身上的火终于灭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此时肖宗瑾上来一把架住了我的胳膊往起拉,竟然一下没拉起来,她大声喊着已经完全惊呆了的金海:“快来帮忙啊!”金海如梦方醒地过来架住我另一只胳膊,我们三人一起向医务室方向跑去……
  我不记得我是否说过话,我也从未回头看过一眼车间,我也没有想到过死亡,我也不觉得哪里疼,就知道伤了就找大夫没错。
  跑到劳保库时我遇到了第一辆赶往现场的救火车,再往前跑,过了六排房,遇见了一辆小车,好像是吉普车,停在那里。后来据说是东炼的一辆进城办事返回的车,听到爆炸声赶往现场,结果在半道搭救了我,为我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提供了保障。
  一见到车,我突然觉得跑不动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我不记得怎么上的车,车上我看到了商卫平,还有送我们的刘自祥,外号叫“皇上”。车怎么到的医院我也不记得,只记得刘自祥抱着我冲进了急诊室,喊大夫:“放在哪儿?”急诊室里顿时慌作一团,刘自祥边按大夫指引把我放在一间诊室的床上,一边告诉大夫,后边还有很多伤员没到呢!在把我放到床上的瞬间,我看到了商卫平靠着另一张床静静地站在地上,脸上黑黑的,但一眼就能认出来,还没有肿胀,后来才听他自己说,原来他也连自己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躺在床上我依然不觉得哪里疼,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紧,大夫让刘自祥把我的裤子剪开,他还在尴尬地犹豫,我吐字已开始费力,告诉他:“剪吧,反正里面还有裤子。”当天我穿的工作服是榨蚕丝的,裤腿已烧得像芭蕾舞剧中白毛女的破裤子一样了。剪开之后,我看到大腿上的皮已经脱下来卷成了卷,就像卷好的稿纸一样贴在腿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人开始多了起来,先是看到了沈红冲到我面前,瞪着我大声问:“这是谁啊?这是谁啊?”我使劲向她说:“沈红,我是朱虹。”她也不听,还在惊恐地问“这是谁啊?”后来我看到了高月林冲到我面前,直瞪瞪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眼里充满了焦急与心疼,我太了解他了,他不会大哭大喊,我努力说:“我没事。”我就看到他被别人强行架走了,他在挣扎,我听到了他压抑的哭泣声,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后来,来了几个大夫给我检查,其中一个年长点的说:“这个得转院。”我忙说:“我去北大医院!”因为我想起了报道礼花厂的王世芬烧伤90%多,都在北大医院救活了,我肯定也能治好。不知我这个“临终要求”是否真起了作用,我最终真的被送到北大医院。事后回想,不管当时有意也罢,巧合也罢,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尽量保持清醒的头脑,说出自己的诉求,不放弃最后的选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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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拾起记忆的碎片(二)

帖子  编管组 2014-07-26, 11:46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二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二)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时间:1974年8月22日—1974年9月20日
地点:北大医院烧伤病房

  再有知觉时,我在黑暗的、颠簸的车上,陪着我的是修建队的一个队长,叫什么我忘了,只记得他腿有点毛病。看我醒来,他告诉我他是谁,告诉我是在去北大医院的路上,告诉我已经把我的手表、饭票给谁谁谁了……,我应着,又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车到了北大医院,大夫先上车检查伤员,和我同车的是天津大学一个受伤的学生,医生检查后说:“这个眼睛问题严重,得送同仁。”我被留了下来。一个燕山的随车护送的医护人员举着输液瓶送我上电梯,不知哪点不对,还得到了北大医院护士的训斥,我喊她们“别吵了!”她们顿时住了声,后来燕山的那个大夫还谢我当时为她解围,而北大医院的护士则后来告诉我:“不知你们医院怎么给你输的液,那针都是横着扎的!我们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个22岁的姑娘,还以为是个40多岁的男的呢!”大夫们忙乎了半夜,天快亮了才把我在烧伤病房安顿下来,他们刚想喘口气,又接到了上级通知,让他们再接纳一个最重的——范舒平在天亮后送到了北大医院。
  我和小范一起住进了烧伤病房的一个大房间,我们两张床并排,中间放着个氧气瓶,我俩之间没有任何屏障,因为大夫坚信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因为我们已经衰弱的头都不会稍微转动了。我只能看到我自己的大腿,因为我当时没来得及换工作服,只是把工作服套在了衬衫外面,想取样回来再脱掉,再加上那年头女孩子的内衣也是胸罩外还要穿大背心,就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倒歪打正着,使我前胸后背没被烧伤,伤的全在四肢和脸部。于是腿被大夫摆成“二郎腿”的姿势架在那里,涂满了黑色的中药,好像叫“万山红”,医生采用的叫“暴露疗法”。
  范舒平和我来自一个学校,她是一班的,外号叫“小油条”,脸儿小眼睛大,现在想起来,是个很有“卡通”效果的漂亮女孩。她常梳的发型就是把浓密的头发高高地扎起两把大刷子,这次她浑身唯一躲过大火的地方就是这两把大刷子根覆盖的方寸之地了。我俩虽然躺的地方近在咫尺,但却不仅互相无力看见,而且她昏我醒,我昏她醒地交错着。终于有一会儿我俩都难得地清醒了,我问她:“你怎么会在泵房呢?”因为小范是仪表车间的工人,只是在现场仪表出了故障,操作工找他们,他们才会到现场。她说:“我把现场的表修好后想找一个小桶接上,防止再漏。正找呢,就爆炸了,一下就把我的脚插在贴着地铺设的收集废料的管子下面,抽不出来了。当我好容易拔出了脚,向泵房外跑去,刚跑到氧化泵房对着烃化泵房的门口时,房顶的防火板又塌了下来,把我压在了底下。”小范费力地接着说:“当时我真的没劲了,都不想跑了,再一想,不行,我还得跑!我又挣扎了半天,从楼板下爬出来,跑到了泵房外,这才遇到人。”我也告诉了她我是怎么跑出来的。这是我俩唯一一次清醒地对话。
  最初的两天医院看护不严,还允许外人进入照顾,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唐宁和汪自端。因为我在爆炸后是背对着车间被炸出来的,我又坚持没有面对火场,所以我并不知道车间已被炸成一片废墟,当半年后,安全科的人送给我几张事后拍的照片后,我才知道泵房墙壁四面炸塌,321罐炸飞后把二楼楼板穿了一个大窟窿,再像一个揉皱的口袋又栽回了地面,沉重的工具箱被炸出去十几米,胳膊粗的角铁被炸飞缠绕在电线杆上……,还因为我是第一时间自己跑出来的,第一个被送到医院的,所以不知道伤亡竟如此惨烈。所以看到她俩又赶上我清醒的时候,也问她们车间怎么样了?谁受伤了?可她俩谁都不对我说。今天想起来,她们当时内心承受的紧张和悲痛,远比我要大得多。好在那时的我也无力追究,唯一的感觉就是“渴!”肿胀的脸被烧焦的皮紧紧绷住,根本张不开嘴,唐宁拿最小的勺子还是喂不进,就向嘴里滴,真是不解气啊!她们在我印象中始终都是一个个孤立的片段。现在回想起来,一次次昏迷和一次次睡觉是不一样的,睡觉醒来是和前一次的情景连贯的,而昏迷则是孤立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平时体质没有小范好,所以烧伤后状况迅速恶化,小范却相对平稳。第一周我几乎没有觉得哪里疼,常常是觉得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却是向下沉去、沉去。我不知道什么叫醒,什么叫睡,只要睁开眼,就一定是一圈大夫护士围着我,总问我“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刚开始我还回答,后来看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考我,我就不回答了。他们还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就告诉他们我反复看到的情景:我走在古代一条不太宽的石板街上,两边蹲着很多提篮摆摊的小贩,卖的什么我记不住了,男人们都背着弓箭,头上高高的扎个髻,女人们都是穿着古装的五彩长裙,手里提着篮子。听我说完,烧伤组组长、外科主任黄延庭就对其他大夫说:“这就是败血症的典型症状——幻觉”。可我到现在都有一个念头:我当时真的是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我确认!
  黄主任还告诉其他大夫们,说我是绿脓杆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我是个看病最爱刨根问底,打针都得扭着脖子看的脾气,所以也打着精神问黄主任:“我是败血症吗?”黄主任半开玩笑地说:“你脚脖子上都长绿毛了。”我问:“和馒头上长的绿毛一样吗?”黄说:“一样。”再后来,医院领导给医护人员下了封口令,即我和小范不管说了什么,一律不许向外说!也不知我俩都曾说过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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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回复: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帖子  编管组 2014-07-26, 11:53



2014-7-25 17:42 王如心微信跟帖:
  收看到老苯天空朱虹写的“拾起记忆的碎片”再一次流泪。40年前的8.21因在部队,从信件中断断续续听了几个版本。给缪延栋开追悼会后去北大医院看望朱虹,感觉是人生第一次近距离细看一位黑非洲朋友。那一天,哭了好几次。前年去阿尔山,我和朱虹一路同住,听她轻描淡写地讲伤后的工作、学习、生活,我极感动她的人生。今天,读了朱虹的文章再次流泪,为8.21逝去的年轻生命。



2014-7-26 07:51 陈虹微信跟帖:
  朱虹撰写的8.21亲历记《拾起记忆的碎片》太生动、太珍贵了!读之犹如历历在目,令人动容。真挚的希望当年的亲历者们也能将亲眼目睹的情形写出来,诉诸文字留下来——这是一段我们永远难忘的青春历史。怀念逝者,激励生者。



2014-7-26 08:05 夏智道微信跟帖:
  同感!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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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读朱虹的文章

帖子  tangning 2014-07-26, 17:08




读着朱虹的文章,又把我们带回40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我们班休息,对现场的事故没有亲身经历,朱虹又一次把它生动真实的呈现在我们面前。

感动朱虹的文章,感动高月林的“穿越”,感动老苯人的情怀,怀念逝去的朋友,那些瞬间离我们而去的生命,我们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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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拾起记忆的碎片(三)

帖子  编管组 2014-07-27, 07:39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三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三)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死神加紧在我头上盘旋。
  高烧、寒战、冷的牙齿直打架,浑身抹着药晾着,我跟大夫要被子盖,大夫不给,我跟他们急了,给我肚皮上扔个纱布垫……
  耳朵烧焦的味道熏得我自己都难受,耳科主任每天早晨过来,沿着耳朵边把腐烂的剪掉,一边剪一边叹息,总想少剪点,总想第二天能有转机,每天测试我听力,每次都欣慰地说“比我听力还好”。
  眼科大夫来保护我们的眼球,因为面部烧伤后眼皮收缩会导致眼睛闭不上,他们把小范的眼皮切开,再把眼睛缝上,以保护眼球。给小范做完手术,转身就来给我做,恰巧我那时清醒,我赶紧喊“我闭得上眼睛“,他们停了手,让我闭了几次眼,最后放过了我。
  因为高烧不退,医院请来了中医泰斗赵炳南,我以前常听我妈妈崇拜地介绍过他,知道他尤其擅长中医外科。当众人簇拥着他来到我的床头,昏头昏脑的我早已习惯大夫成群结伙,走马灯似地围着我研究、参观,再加上我的眼镜早已在爆炸时粉身碎骨,不知去向,还在脑门、左眉毛、上嘴唇留下了三道伤口。所以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瘦高的老头,来到我床边,看了我一会儿,号没号脉都不记得了,就又被众人簇拥着去了。下午我就多了中药,特别是每顿一勺“犀角粉”,稠乎乎的不好喝,我内外烧得火烧火燎,除了不断要西瓜,要红果冰棍,其他的什么我也不想吃。护士哄着我说“这可是赵炳南大夫开的药啊!就这犀角粉,一勺就40多块,顶你一月工资了!”一听是赵炳南,我就先服了一半,再听说吃的是犀角粉,知道是大凉的药,心想正适合我这内外兼烧的,于是我就乖乖地吃药了。赵炳南大夫一共给我看了两次,我深信,我之所以能够活过来,赵大夫的中医中药对当时我的内热外火,起到了釜底抽薪的奇效。
  我不知道我当时正面临着最危险的时刻,在闯“感染关”。8月26号,因为我的情况太不好,怕我感染小范,于是把我俩分开了,把我搬进了旁边与大屋相通的一个小屋,因为情况危急,让我大哥全天留在医院,我二哥、三哥也从外地赶来。厂里在自新路的工作组接到医院的通报,叮嘱厂里派到医院的监护联络人员,夜里有情况直接汇报……


8月26日朱虹的病情记录
(记录了病情严重,有败血症征兆,与小范分开)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VFinr


  后来大夫告诉我,那时北京收治我们这些伤员的医院(北大、积水潭、301、协和、同仁、友谊)每天要在市里统一召集下,一起汇总情况,把伤员按照危重顺序排列(我称为死亡排序),前几天我一直排在前列,后来排在我后边的好几个人都没有挺住,而我却熬了过来。记得我能走动之后,溜出医院去积水潭看商卫平,在他的病房里见到了他的大夫,那个大夫还惊讶地问我:“你就是朱虹啊!你那时可是相当危险啊!”
  最危险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丝毫没有感到死亡的威胁,现在想起来,一是人体有自我保护功能,太难受了就让你昏过去,于是就不难受了;二是我天生有点没心没肺,从没想到过死。最典型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当护士问我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人说时(可能是怕我会突然死了,提前备下遗嘱吧),我既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亲情倾诉,竟然说:“我铅笔盒里还有7两保健油票,让人给我家送去,不然就该作废了。别告诉他们我受伤了,就说车间检修,过几天就回去了。”我哪里知道那时家里、厂里已是天下大乱了。现在大家还常笑谈我当时“舍命不舍财”的托付,其实我是真的没想到死啊!歪打正着的这种积极心理暗示大概也起了作用。


8月31日的病情记录中记载着7两油票的事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5jVrZ


  一直到9月5号,大夫终于说:败血症目前控制在要求的范围内了。高烧终于开始下降,生命迎来复活,标志性的感受就是“疼”!每天上午,是大夫们集中“折磨”我的时候:内科、外科、眼科、耳科,大夫们各干各的,谁也不管谁。最典型的一次是因为我肾损伤,每天渴得要命,不停的喝水,但水在体内连10分钟都存不住,人成了一个直上直下的漏斗,而且不会自主排尿,完全靠导尿,造成电解质紊乱。内科决定冒险做一次肾功能检查:让我一次性喝下一大壶水,然后严密观察计算尿量。可就在同时,外科郭主任——我们都叫他外号“锅炉”,带着一帮大夫给我腿上切痂换药。几把刀子、剪子、镊子、纱布就在我那已经烧得没有皮的腿上同时收拾起来,整个小腿变成了暗红色,真不知当年的渣滓洞里江姐等先烈忍受的那种叫做“披麻戴孝”的刑罚是否和我一样,我哭着、喊着、挣扎着,内科负责我的是主任施曼珠,是个带着深色镜框的斯文女大夫,看不得这血淋淋的场面,她一边哄着我,一边埋怨外科大夫们:“你们轻点!轻点!怎么也不把她眼睛蒙上啊!”“锅炉”一边手不停地收拾我,一边说:“她500度近视,看不清,看起来就是模糊的一片。”他说得还真准确。一会儿,负责测尿量的大夫向施主任报告:尿量不正常,排出量不够。施主任一愣,突然明白过来,说:“没法正常。你看她疼得这一身身大汗,还有哭得这眼泪,哪还有尿啊!”这个检查失败了。我接着就发生了全身抽搐,是钾钠氯都太低了,不能承受激动所致,从此知道了:不能哭!因为禁不住!
  下午是我最舒服的时候,大夫一般不折磨我了,经过一上午的折腾,我下午一定发烧,38度多对我来说已经很舒服了。9月8号我收到了我妈妈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依然是半文半白,依然是充满鼓励、惦念和嘱咐,看不出一点悲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充满了正能量,我高兴地唱起了歌《抬头望见北斗星》。我开始要求让家人给我带两本书来,先拿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护士把书在紫外线灯下烤了一会才给我,其实也得她们帮我翻。虽然是看过无数遍的书,虽然那些警句耳熟能详,但此情此景下再读起来,好像是专门为我写的一般,精神——真的不是虚无的东西,真的能够变成力量,变成物质!


朱虹在伤病中写下的诗(这是75年出院后抄录的)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TFly4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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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谢谢朱虹

帖子  chenping 2014-07-27, 21:22




  朱虹大姐你太棒了!因为我刚刚回到老苯天空,在丁辛醇的群里看到你的《碎片》文章,真的很震撼、感动。现在我们舞蹈队有个50出头的小妹妹(她也是燕山的子弟),让我把你的文章转发给她,她觉得咱们那时的人是她的榜样。首先声明:我是你的粉丝,估计你的粉丝会成倍增加呦。希望你能忍住眼泪,写完续集我们都期待着。天气炎热也要注意身体,谢谢你为我们付出的正能量的杰作,祝你永远健康幸福。



chen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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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拾起记忆的碎片(四)

帖子  编管组 2014-07-28, 14:52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四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四)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第二天要做植皮手术了,三度烧伤的地方都得进行自体皮移植,俗称补皮。黄主任和我商量从哪儿取皮,他们的意见是前胸后背都可以,我当时就坚决否定了,理由是:“我就前胸后背没烧着,你们还想祸害?不行!反正两条腿已经烧花了,你们就在这儿找吧!”他们还真尊重了我的意见,为了尽量少留下疤痕,他们研究决定:取头皮补腿。因为头皮可以长好了再取,最多可以取6次呢,而且只要取的准确,不破坏毛囊,照样还长头发。下午,医院理发室的师傅被请到了病房给我剃头,要刮得秃秃的,护士们的手艺可不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盼着推我去手术室,因为路上我就能看到家人和同事们了。可谁想到为了怕我的摸样吓着大家,护士用一个床单把我整个蒙上了。我竖着耳朵分辨着外面的动静,一听到好像到楼道了,周围全是脚步声了,赶紧问“向阳的谁在呢?”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我却听不出是谁,也可能根本不熟悉。因为外边是苯酚、仪表两个车间,甚至厂里其他单位的同事在轮流值班。接着我马上听到我大哥的声音“小虹,我是三哥(我们家是大排行),我在这儿,小高也在。”这是第一次听到亲人的声音,我知道小高一定在,我也知道他一定会默不作声,因为我太了解他了。没等我再问什么,护士就把我匆匆推进了电梯。
  手术是在基础麻醉下进行,我理解就是沉沉地睡去的状态。头上取皮,腿上切痂,腿上补皮的过程我一概不知,,但突然一阵头顶的剧痛把我惊醒,我喊着“头痛”,马上得到了大夫的回应,几秒钟就不疼了,又睡了过去。这次补充的麻药让我回到病房很久才醒来,麻醉师还坐在我的床前。这次腿上厚厚地缠上了纱布,大夫说,为了省皮他们把头皮剪成半厘米大小的碎块,分散植在腿上,紧紧压住,让小皮片活下来,再向四处长,他们叫“爬”,互相连接起来,就把创面覆盖了。这叫做“点状植皮”。纱布紧紧缠住腿,是为了让小皮片和血肉紧紧相贴,有利于成活。听起来真不错,是一个“勤俭节约”的好方法。可几天后要揭开纱布检查是否成活的过程,可真比得上“披麻戴孝”的刑罚了。尽管大夫们尽量把纱布浸湿,尽量轻手轻脚,但那种撕得鲜血淋漓的痛,真是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我喊着、叨唠着、指责着,大夫们哄着、打趣着、手不停地干着,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这是我此生经历的最痛。
  我的双膝盖处因为当时在地上摔和爬的缘故,所以伤得特别重,补的小块的皮长得慢,双腿又要弯曲,纱布若裹太紧又不能动了,所以医生说要用“生物敷料”,我刨根问底的劲又上来了,问大夫什么叫“生物敷料”。最后黄主任告诉我,就是死人的皮,以小孩的为最好。这种异体皮补在身上可以成活七至十天,然后就会腐化脱落,但这十来天中补上的自己的小块皮就长起来了。我和小范都需要这种“生物敷料”,特别是范舒平,98%的烧伤,只有头发小刷子根那么点好皮,再怎么省也覆盖不过来啊!“生物敷料”虽然不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可以救救急,争取点时间吧!小范的妈妈和妹妹也曾想把自己的皮移植给小范,但医生说只有单卵双胞胎的兄弟姐妹间的移植才能活,所以也只能作罢。我那天用的“生物敷料”就是张惠敏在夜里从其他医院取回的。张惠敏当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故,整天周旋在医院、伤员、生生死死的氛围里,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我佩服她!我感激她!
  慢慢的,手上、脸上的痂开始脱落,露出了刚长出的粉红色嫩肉,尤其是双手,那时看起来除了有5个手指无力伸开外,整个手并没有变形,我不知道不久之后瘢痕挛缩会那么厉害,我也不知道脸成了什么样子,只觉得自己在一天一天好起来。我从未问过护士我变成什么样子了,从未想过自己会不会见不得人,现在想起来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致了,任何一个22岁的女孩可能也不会“自信”到如此地步吧!
  烧伤后能够被送到北大医院是我的幸运,第一,院里重视并富有经验。医院成立了专门的抢救小组,都是从各科抽调的骨干力量,其中很多医护人员都是当年参加了北京礼花厂烧伤的王世芬抢救小组的成员,他们当年创造了奇迹,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院党委柏书记亲自挂帅,外科黄延庭主任是大组长,下边分成两个组负责我和小范的伤情。第二,我沾了小范的光。据说由于小范父亲的关系,那时身居高位的姚文元特意对北大医院做过指示,要求他们千方百计救治,时任北京市市委副书记的徐运北就曾光临北大医院,穿着白大褂,站在手术台前亲自督促关照。这一切让我们享受了当时最积极负责的治疗。正是这种极大的努力,让小范在那么危重的伤情下生存了28天,这已然是个奇迹了,但我更能体会到她受了28天什么样的痛苦与煎熬。
  我前面讲过,刚入院时,小范的情况比我好得多,各项生命体征都比我好,但是,98%的烧伤,而且基本都是三度烧伤在那儿摆着,我想大夫们心里是有数的。
  8月22号至26号我俩同住一间大病房,26号因为我极度危险,于是将我搬到了隔壁小病房,26号至30号我危在旦夕,31号至9月5号我终于病情稳定。
  小范的病情正好和我是一个相反的走向。她的情况从9月初开始走下坡路,由于那时我精神好多了,和医护人员也熟了,他们说话也就不那么谨慎了,会和我议论起小范的病情。小范的双臂进行了至少两次截肢,大夫总想少截点,给她保留住关节,将来一旦安假肢会方便,可还是没都保住。由于小范的眼睛是缝起来的,看不到自己的双臂,依然有“幻肢感”,所以总是让护士把她胳膊上的头发捏走,护士一次次告诉她“拿走了”,但她还是一次次坚持,她最终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


范舒平8月30日病情记录记载了截肢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WjnYU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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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tangning 2014-07-28, 18:01





  朱虹的文章感动了老苯、转日莲上众多朋友。

  朱虹感到有悖于她的初衷,今天在转日莲上发了帖子说:
 “哎呀!各位大小老友!我这几天都难受死了!你们别把我放到火上再烤了![撇嘴]我给一些老友也有私下回复,这已违背了我的初衷:我就想支持这次活动,抛砖引玉,引出大家各自更多的回忆,让我们的纪念活动更丰满。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故事的一个人物的一个角度的一个侧面!大家别盯着一片叶子而忽略了整棵大树的成长和壮美!衷心盼望看到枝繁叶茂!谢谢各位了![尴尬]” 

  我理解她,同时我也认为实现她“抛砖引玉”的初衷太有难度了。昨天我已经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她的文章是当前写的吗?朱虹说就是现在写的,我佩服她,我与她聊着,她的勤奋、执着感动着我。以她的经历、记忆、思维和文笔看,哪里是砖,已经是没有瑕疵的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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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编管组 2014-07-29, 16:42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五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五)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那时大夫给我们的治疗是不分时段的,尤其小范睡的“翻身床”,几个小时面朝上,再几个小时面朝下,有些治疗还得跟着姿势定。有一天夜里11点多了,忽然传来小范嘶哑的哭喊声,这种情况极少发生,我紧张极了,就不停地喊大夫,边喊边问“你们把小范怎么了?”过了半天,管我的大夫回来了,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给小范大腿根两侧切痂呢!”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有恐惧,有心疼,有愤怒,有无奈……
  有一天,郭主任一边给我换药一边和我聊天,问我事故当天的情景,我就给他讲,当讲到我如何去泵房,如何碰到谢德斌,他如何进了控制室楼,我如何进了泵房时,郭主任却说:“那个谢德斌没救过来,早在友谊医院牺牲了。”一句话顿时使我惊呆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次事故死了人。于是我不依不饶的问郭主任:谢德斌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进了控制室楼了!他伤哪了?他为什么会死?还有谁伤了?还有人死吗?郭主任可能意识到失言了,就说别人的情况不知道,只给我讲了谢德斌不仅90%多的烧伤,而且大腿骨骨折,临终前还告诉大夫,他是班长,要见领导汇报事故经过。当时他和我们一样,被严格隔离着,大夫安慰他说,先安心养伤,等好了再汇报不迟。但谢德斌很清楚,他说“我要好不了呢?”没想到,这竟成了遗言。现在想起来,他比我明白,比我责任心强,我不如他。
  据说后来郭主任因为这次失口告诉了我谢德斌去世的事,在会上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从此,他们也变得更谨慎了。而我开始想到了还会有人受伤,还可能有人牺牲。我首先想到的是张守志和缪延栋,因为他们是在我视线里的两个人啊。问大夫,问护士,谁都说不知道。每天收到的慰问信都是安慰、鼓励的溢美之词,什么信息也没有,但从那么大的宣传动静,连平时半熟脸或很少说话的人都给我写慰问信,我想这次事故可能够大的,我也开始更担心小范了。
  我和小范在医院吃的叫“随意饭”,即你想吃什么点什么,不用看菜单。我记得一次我点“茶鸡蛋”,因为嘴张不开,说得不清,拿来的是“炸鸡蛋”。有一天小范点了炸馒头片,食堂精心把馒头切成薄片,裹上鸡蛋液,炸成浅金黄色送来,可没想到小范夜里就开始胃大出血,我提心吊胆,似睡非睡地听着大夫们忙了一宿,坚持到第二天上午还是止不住,终于在中午做了胃大部分切除手术,切下的部分有八处溃疡。
  事后反思,“随意饭”本意可能原因有二:一是对伤员极端尊重、照顾、满足;二是可能也怕这些人真的救不过来,所以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但是看来也不能太“随意”,要考虑可能引发的危险。后来,我常在做饭的时候发感慨:炒肉时把肉放在锅里一两分钟就熟了,人的皮肉才多厚呀,烧了好几分钟也一定早熟了,那么内脏呢,一定也是半熟的,不堪一击了。果然,从此我吃的东西也不太随意了,炸的、硬的都不见踪影了。我想吃玉米,一个家在农村的大夫特意跑回老家给我拿来了新收的玉米,结果不让吃,我哥哥拿回家,煮熟了送给值班的同事分而食之了。
  小范的胃出血不仅对她自己生存的唯一希望是致命打击,同时也打击了大夫们的信心,我看得出来,大夫们一下变得沮丧了,虽然决心书更多地挂满楼道,决心口号依然响亮,但什么都绕不过去的就是“规律”——
  胃没有了,营养从哪里来,输液找不到血管,浅层血管烧没了,深处几根血管已用了20多天,会引起进一步感染,头皮仅有的一点小血管太细,输不进营养。营养保证不了,不仅刚补的那点皮长不上,连胃里缝合的伤口都长不上。眼看着创面感染和肺部感染越来越厉害,呼吸越来越困难,全国各地的专家都请来了,专家虽然多,但却是讨论好几个小时拿不出有效方案。更何况40年前的医疗和供应条件有限,虽然我们都享受了特供食品和药品,却连复方氨基酸都得从国外进口,还一时拿不到。
  从大夫、护士那里听不到任何小范好转的消息,相反总是听到那些难以解决的难题,小范的状况每况愈下,我越来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9月16号夜里,值班的大夫不多,突然就都慌乱起来,主管我的内科施主任是个慈祥的中年女大夫,和蔼而斯文,那一晚她竟慌乱地从我病房跑出跑进,拿着各种医疗器械,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怎么办啊!得快来人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插空问她“是不是小范不好了?”她摇摇头又匆匆出去了。又过了一会,一个护士专门过来陪我,天快亮时,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夫、护士都在我眼前出现了,我问他们“小范怎样了?”他们说“转内科病房了,因为她现在的主要矛盾是胃,所以转内科了,你放心睡吧。”我半信半疑地迷糊睡去。没睡一会,看天色也就是6点吧,我被护士用半导体放的音乐吵醒了,声音特别大,一曲接一曲。我想,可能是她们该交班了,想早点把我叫醒,完成她们的护理吧。随后一整天医护人员都在收拾东西,烧伤病房的警戒也松了不少,高月林、汪自端居然都进来看我了,大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告诉他们,小范转内科了。我有说不完的话想告诉他们,可他们都表情怪怪的。


范舒平牺牲前最后一天的病情记录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P4DGC


  几天之后面对大家怪怪的表情,还是高月林说:“你们告诉她吧,早晚得知道。”原来就在那个忙乱的夜晚,和我一起度过人生最艰难的28天,近在咫尺,声息相通,却又无缘相见的同学、同事、战友范舒平,终于没有挺过这一关,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大家统一了口径,不许告诉我,怕影响了我的情绪,对恢复不利。而那天早晨半导体中的音乐也是护士们故意放的,为的是掩盖住小范妈妈的哭声。后来黄主任告诉我,当告诉范妈妈小范去世的消息后,她妈妈一定要见一见女儿,黄主任流着眼泪,真心实意地劝她不要看了。因为范妈妈心里保存的还是小范离家时年轻漂亮、活泼健康的身影,大夫们不忍破坏范妈妈心目中女儿完美的形象,那会让一个母亲一生不得安宁,还是让那个美好形象陪伴在母亲心中吧!最后,范妈妈接受了大夫善意的劝告,仅来到女儿曾忍受了常人难于忍受的痛苦,与伤痛顽强搏斗了28天的病床前痛哭了一场。
  小范的离去,我最大的感受似乎不是悲痛,而是更加复杂的情感: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实实在在;感到了生命是那样顽强,又是那么脆弱;外界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又是那么无力。我俩曾在一个学校读书,走过同样幸福的童年;我们一起走进工厂,为同一个车间工作,一个操作分析工,一个仪表维修工;我们遭遇了同一场灾难,同样在烈火中挣扎;我俩住进了同一间病房,都在与死神进行搏斗。这28天,虽然互相看不见,但声息相通,我已经习惯了对她的牵挂,每天听到她的信息,或好或坏,心情跟着起伏跌宕,已经像是我自己伤情的一部分。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虽然早有精神准备,但还是感到空落落的难受。我比别人都更知道她经历的痛苦,我比任何人都更体会到她身心所受的煎熬,那真的如同炼狱啊!因此,在内心深处我也有一种释然——小范终于解脱了!
  烧伤病房只剩了我一个。因为肾小管损伤,我一直不能自主排尿,导尿管已经插了29天,自然防止感染的抗菌素也持续了29天了。大夫急,家人急,我更急。扎针、吃药、开开水龙头造条件反射……,什么招都试了,中医西医、内科外科大夫们围了一圈,我就是尿不出来。第30天,我趁中午大夫不在,就和值班护士商量,让她把我扶着坐起来试试。护士不敢,因为只把床头摇高些,我的心率就达到140下了。在我的坚持下,护士壮着胆把我往起扶,身体竟一点不听使唤,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竟把刚补上的皮捻下一块来。我终于坐了起来,接着奇迹发生了——我真的可以自主排尿了!30天了,人的这么一点最本能地需求,在我竟来的如此不易,竟成了一种享受。我为生命庆幸!我为生命悲哀!
  护士像报喜一样把这“喜讯”报告给大夫和我的家人,我也终于拔掉了我身上所有的管子。第二天,我终于搬出了烧伤病房,住进了普通病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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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拾起记忆的碎片(六)

帖子  编管组 2014-07-30, 15:38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六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六)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时间:1974年9月21日——年底
地点:北大医院普外病房

  住进普通病房就是一种解放,我又能和大家在一起了,特别兴奋。想着我妈妈能来看我了吧?小高能陪我几天吗?厂里谁来陪我啊?……想这想那,结果第一批来看我的是厂安全科的安科长,说是来看我,其实更重要的目的是了解现场当时的情况,我如实介绍了我所见到的,特别是冒白烟的液面计,张守志的一关阀门和即刻爆炸的321罐。
  随后而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由一个小伙子陪着。她进了门就坐在我的床前,用怜惜的眼光看着我,摸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腿,不断地掉眼泪。小伙子告诉我,这是李秀华的妈妈,他是李秀华的表哥。此时我已经知道了事故的惨烈,知道了哪些人牺牲了,哪些人受伤了,所以也知道了她的独生女儿李秀华已在同仁医院不幸牺牲了。李妈妈摸着我,不断擦着眼泪,问我疼不疼,我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告诉她“不疼了”,我知道她分明想到的是她的女儿。在大家的安慰下,她依依不舍地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每天都有同学、同事来看我,大家都是初见我时,楞几秒钟,然后热情地问候我,安慰我,鼓励我。我始终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不就是头发没有嘛!因为取了两次头皮,头发刚刚长出一点小茬来,大夫说以后能长得比以前还茂密。大家异样的眼神让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样了,可是大家都说没镜子。一天,我无意中发现同屋的病人——一个沥青烧伤腿的张师傅,叫什么我忘了,只记得她丈夫姓刘——在背着我偷偷地照镜子,我赶紧说“借我看看!”全屋的人都紧张起来,刘师傅一个劲埋怨他妻子,还是高月林痛快:“给她照照没关系。”当我第一次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也是心中一惊:怎么这么黑啊,透着一种粉红色,跟非洲人差不多,毛孔粗粗的,眉毛、嘴唇、腮上都有不同的伤疤,新长出的嘴唇却没有颜色,右边眉毛只有半截,好在五官还没挪地方。我很快镇静下来,因为旁观者比我还紧张。没过两天沈红来看我,还拿着照相机(不知她怎么想的,会拿个相机来),我说正好留个念吧 ,于是有了我和张惠敏,还有我自己那时形象的珍贵照片。


烧伤后的朱虹在病房与张惠敏合影
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M2RKI


  那时大家都在想着办法安慰我,有一天晚上9点多了,我的同学马秀秀来到病房,手里举着几支我从没见过的,含苞待放的鲜花。原来这是从她家的昙花树上刚剪下来的,护士赶紧帮忙找瓶子,把花插在水里,大家静静地看着花一点点盛开。俗话说“昙花一现”,就是因为昙花开花时间特别短,几个小时,而且是在夜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昙花,那一晚,病房里一直飘着昙花淡淡的香气。青春时期的好朋友有心了!
  厂里安排高月林、汪自端、张惠敏来陪床照顾我,高月林值白天,那两姐妹倒着班值夜里,领导真是派了我最想见的人和我最好的朋友来陪我渡过这刚刚复活的脆弱时期,他们有心了,我感恩领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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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拾起记忆的碎片(七)

帖子  编管组 2014-07-31, 10:48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将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七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七)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我烧伤后,大家对我的关注不仅有伤情,更有和高月林的关系。一个月前还是一对青工早恋、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现在大家期望变成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佳话。光明点说,希望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人为的坎坷和生死的考验,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用高月林的真诚与宽容换取我一生的幸福。阴暗点说,创造条件,促成这段姻缘,别再节外生枝。否则我将来又丑又残疾,嫁不出去,对家庭对厂里都是个负担。
  其实大家这些同情弱者的期盼和担心都是由于对我们不了解而来。我们之间并没有上演思想斗争和情感冲突的情戏,只要我活着,他就没想过不要我,我也从来没担心过他会变心。就像我们当年相爱一样,没有什么条件不条件,合适不合适,应该不应该,就那么简单地、情地爱了。我们家庭背景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性格不同,爱好不同,朋友圈子不同,但也正是发现了和愿意追求这些“不同”包含的优秀和美好,完成了互补的契合。我们早已习惯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外力是无法分化的,一方受伤或受难,对方只会感到心痛,会去百般呵护而不是抛弃。我从未说过“离开我吧,我不愿意拖累你,你应该去寻找你的幸福!”因为那叫“矫情”,他也没有信誓旦旦地向外表白“我永远也不离开你!”因为他知道“不必”。事后,乃至现在,一些好朋友称领导后期的撮合有点“卑鄙”,其实那是善意的人之常情,会错意的人也大有人在,高月林的一个发小得知我烧伤后,看他忧心忡忡,就好心劝他:“女人有的是,以后再找个更好的。”结果他一怒而去,从此与这位发小绝了交。我知道后一再劝他去看看人家,人家毕竟是对你的好意,但他却一直不能谅解。高月林是一个外冷内热,外粗内细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谁最担心什么。他原来去我们家不爱说话,不爱叫人,进门时叫声“伯父”、“伯母”就不错了,但是从我烧伤之后,他第一次见到我妈妈,就改口叫“妈”了。我喜欢他,也是因为他有一副男人的肩膀,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让你踏实。
  高月林、张惠敏和汪自端三人照顾了我三个多月,后来还加入了一个厂供销科的范丽芳,比我们还小,家就住在北大医院旁边,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总爱笑。他们四个人陪我渡过最困难的时候,整天就像伺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孩子,不仅要照顾我的吃喝拉撒睡,还得对付我急躁的臭脾气。“汪狗”(我依然喜欢叫汪自端这一‘爱称’)知道我爱吃甜点心,就总给我买“稻香村”的点心,一次不多买,总让我吃新鲜的,最多的时候是黄油酥,至今我都爱吃。唐宁还让她的老父亲到医院给我送家里做的好吃的,是什么我忘了,只觉得唐宁长得和老父亲很像。
  在普通病房住了很多天了,可腿上的伤口总长不好,我又特别想下地,终于大夫同意了,我妈妈让高月林去西单给我买条新裤子,他去了西单商场,售货员问他要多大尺寸,他竟然说“3尺长,2尺9腰肥”,结果人家没卖给他,让他回家问去。那时的售货员多负责啊!当买齐了新衣新鞋,大夫把腿上绑上绷带,说是怕血流冲下来会冲破伤口,我还觉得他们夸张呢。当高兴地把脚摆在地上时,我以为站起来就能走,谁料想根本就不会站,腰和腿不会使劲了,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往起架,胳膊上刚补好的皮不结实,又被生生捻下一块。脚一沾地,全身向下冲的血液真的让刚长好的创面渗血,腿针扎一样刺痛。走了几步我就甩开架着我的人,说让我自己走,谁知走了几步就失去平衡,一溜歪斜冲着地上放的暖瓶冲去,幸亏他们及时捞住了我。走路的感觉很快找回了,差的就是体力了。
  大夫和我都没有想到的是手的烧伤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没想到表皮长好之后,瘢痕挛缩竟然导致了双手严重畸形,整个手背揪了起来,使手掌关节全部脱臼,没有任何两个手指可以互相碰到,当然也就拿不了任何东西,另有5个手指关节肌腱断裂粘连,事后分析可能和我手握6个取样瓶有关,炸碎燃烧的料全在我手上啊!眼看着刚长好的手一天天变成鸡爪型,什么都不可能干了。黄主任查房来了,他抓住我的手,情不自禁说了句:“唉!这可怜的小手啊!”就这么一句感叹,却触动了我的情肠,勾起了我全部的委屈、焦虑、失望,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谁都劝不住。黄主任从来没见我哭过,我只当初在烧伤病房换药时哭过一次,黄主任还不在,这下对病人哭哭啼啼早已司空见惯的老主任都慌了,他中断了查房,立刻去给他的老同学,北医三院成型科孔主任打电话,联系我的整形手术,孔主任立刻给了回复,整形要等至少半年以后,等瘢痕挛缩稳定以后开始。
  大哭之后心里舒畅了些,整形的安排也有了着落,心里又有了新的期盼,就踏实养伤和锻炼了。他们陪着我在楼道里遛,在院子里逛,比较出圈的是高月林带我溜出了医院,最远的一次步行走到积水潭医院去看商卫平,小商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腿上支个大罩子,但可以坐了,也是满脸黑红。虽然上班时我们并不熟悉,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但此时见面觉得特别亲切。积水潭医院的大夫也很惊讶我能跑到小商那儿“串门”。还有一次高月林带我到胜利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一开演,那种音响、音量让我衰弱的身体和神经几乎崩溃,心率一下就蹿升上来,大口喘气还难受,我咬牙坚持着,慢慢终于习惯了。在医院里,其他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以及其他科室的医护人员经常看到有人陪我散步,我秃着脑袋,大大咧咧的样子,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是女的,每当看到高月林和我在一起,他们就说“他们是哥俩”,每当看到小范甩着大辫子,搀着我时就说“那姑娘是他对象”,我也从来不纠正。旁边的口腔医院大厅有电视,有时我晚上也会去看,一次一个小伙子毫无顾忌地往我旁边一坐,还挤挤我说“哥们儿,挤挤啊!”我没敢搭声,怕吓着大家,悄悄往旁边挪挪,不等最后亮灯就赶紧走了。
  我没心没肺的乐观和忍耐力,大夫管这叫“坚强”,有时还被他们当做工具使。有一天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被黄主任叫醒,迷迷糊糊被带到手术室,原来是一个小伙子急诊手术,他躺在手术台上大哭大叫,不配合。黄主任指着我对他说:“你看看人家姑娘,伤得不比你重,人家都不哭不喊,你个大小伙子好意思吗?”小伙子顿时没了声响,后来这个小伙子还带着他的女朋友来病房看过我。
  在北大医院住了近4个月,高月林从逐渐到完全行驶了家属的职能,我和汪狗、惠敏则结下了重于亲姐妹的情谊,成为了一生的朋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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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拾起记忆的碎片》 Empty 拾起记忆的碎片(八)

帖子  编管组 2014-08-01, 19:25



老苯天空通讯:
  为纪念“8.21”四十周年,朱虹新近撰写了《拾起记忆的碎片》这篇文章。老苯天空通讯分八次将此文刊发。这是文章的第八部分。



拾起记忆的碎片(八)
——我所经历的“8.21”

朱虹

时间:1975年1月至7月
地点:小汤山疗养院

  年底出院回家过年,过完年就住进了小汤山疗养院,我住在了条件最好的二区,还得以认识了于蓝、邓玉华等名人,她们像对小妹妹一样关照我,为了保证我得到良好的照顾,厂里特意给二区食堂提供了液化气罐,那时用液化气还是奢侈品呢!我住在那里依然离不开全程陪护,依然生活不能自理,厂里考虑小汤山疗养院的环境,就挑选身体不太好,也需要疗养的同事来陪我,先后有费全玲和林爱子来照顾我,她们都是我一个分析班的好姐妹,自己身体不好,还得照顾我的一切,稍有差池医生就会指责,她们的付出让我得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父母做不到的她们都做到了。我特别珍惜那个年代的情谊,这些都永远珍藏在我心里,在这一生中,她们什么时候需要帮助,我一定全力以赴。


时间:1975年9月——1976年3月
地点:北医三院成型科病房

  盼了许久的整形手术终于进入了日程,我住进了北医三院成型科,主任是烧伤时北医抢救组长黄主任的同学孔繁祜,他女儿竟然也是女附中的学生,比我大一届。
  手的整形都是在清醒状态下进行,躺在手术台上我却有了工厂车工、钳工工作台的感觉,充斥耳边的是电钻高速旋转打眼的吱吱声,锤子钉钉子的当当声。然而这一切却是在一个活人身上,在我的手上啊!麻药让你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但却能清晰地体会着那钻敲身体的震颤。两只手共被钉上了14根钢针,个个都有牙签那么粗,一钉就得3个月。整个手背全是瘢痕,得全部切除,再从腿上取下大它两倍的皮肤补上,每只手要精縫细做地缝上上百针。麻药劲一过,那个疼真是实实在在痛彻骨髓,大夫开玩笑说:江姐当年钉的是竹签子,你都钉上钢的了。不知听谁说的麻药用多了影响记忆力,我真怕傻了,就手术后坚持不用止痛针 ,顶多吃两片止疼片,现在想起来真是已经傻了。
  北医三院不让陪床,护士管着那么多病人,很难照顾周全,车间就安排了团支部按四个大班轮休的时间到医院来照顾我。所以老苯几乎所有的女同胞都来过医院,她们帮我洗头洗澡洗衣服,甚至细心地把她们走后我要用的卫生纸都给我一叠叠折好,放在枕边。病房里的病友们都非常羡慕我,羡慕我有那么好的单位,那么好的同事。因为她们大部分来自外地,几乎没人探望,所以看到老苯的姐妹们对我的亲情,难免感慨。我庆幸我伤在了一个重精神轻物质的时代,一个流血不流泪的时代,大家那么尽心照料一个可能都不熟悉的、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同事而毫无所求,甚至毫无怨言,视我为姐妹;我对一个几乎伤害我至死的企业毫无怨恨之心;可能现在很多人认为我们都傻,但我真的怀念那时我们的单纯与真情。每当看到现在各种精神、物质、人身的伤害都能量化,都能化作那冷冰冰的、热乎乎的钞票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着一种矛盾,一种纠结。所以,后来不断有人拉我去告状,索要赔偿时,我都拒绝了,原因就是:伤心,伤情,伤身。但是我又保持我有一天可能追索的权利(能不能是另一回事)。嗨!说着说着就说远了。
  经过一次次上上下下手术台,一次次任人宰割的无助感受,我终于逐步达到了生活自理,重新开始了改变原来轨迹的人生。

 【结束语】:再次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记忆梳理,四十年了,难说再见!我想你们——活着的和走了的,想我自己的青春年代;我感谢并永记你们托举着我,渡过了我人生最艰难痛苦的时刻;我无法忘记事故带给我的伤痛,更感谢和珍视老苯带给我的关爱和磨练;我珍惜老苯人今天的友谊!前些天我给燕化高管班,即处级干部班讲课,我讲了四点感悟:1、痛苦的感悟——命运往往是不可把控的;2、磨难的感悟——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3、追求的感悟——永远不要失去情;4、平和的感悟——热爱五味杂陈的生活。我向这些后来的燕化精英介绍了我们老苯,反问他们“哪个单位有这样的凝聚力和情义 ?”我提示他们不要回避“8.21事故”,因为这里有真正的燕化精神,燕山之魂!
  看看我们的“老苯天空”,看看我们的“转日莲”,就像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去接班;就像我在医院盼着、算着今天会是哪个班的姐妹来;我喜欢参加我们的聚会;我惦记每个遇上七灾八难的老友;我兴奋地看你们出玩的美照;我希望“老苯天空”是我们永远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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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编管组 2014-08-01, 21:41


微信群"转日莲"上聊天的文字和图片记录如下:
————— 2014-7-28 —————
瓶盖(陈平) 10:15
[流泪]太感人了

沈红 11:59
朱虹你真是英雄向你致敬!

李勤 12:25
佩服朱虹在面临生死重大考验时的顽强 坚韧 & 只要清醒就不放弃的选择……

袁冬华 13:19
朱虹,我被你的精神感动,我含着泪水一口气拜读了你用血和生命写成的记忆的碎片,我的心情难以言表,引起了我很多回忆和想念…这里仅祝朱虹、商卫平身体健康!永远快乐!

瓶盖(陈平) 13:41
我看完了也转发给燕山的朋友。朱虹老师是燕山石化的骄傲,我们学习的楷模,和她一比我感觉自已没有智慧,不懂人生,我人生里发愁的事算什么啊!感悟人生~~人只有能融入大地,接收小河的流水,允许万物生长,看得惯自然界争吵,那么天也蓝了,地也灵了,自已也幸福了。——这是我转给燕山子弟看完朱虹文章的感受



微信群"转日莲"上聊天的文字和图片记录如下:
————— 2014-7-30 —————
张延宝 11:55
朱虹写的太生动太感人了,我每天比看新闻还着急等着看《拾起记忆的碎片》,而且看完一定给我女儿讲一遍,我希望朱虹这种坚强乐观的精神能给我女儿留下深刻的印象。

瓶盖(陈平) 13:39
朱虹,我只有用伟大二字来形容你了。

Dear:
微信群"转日莲"上聊天的文字和图片记录如下:
————— 2014-8-1 —————
春晓(金惠春) 10:52
朱虹我现在还记得你出院后在山上看见你的情景,刚刚长出的黑发和整形后的双手。你告诉我们医生说好不好看好使就行。你说这话时好象在给别人做工作根本不是在说自己。当时你妈妈还在场,我们看到的你特别阳光乐观坚强!今天看完你的文章深受感动我把你的事迹向身边许多人说后她们都说你有这么个坚强乐观的好同事我们都佩服她!我要好好向你学习。

春晓 10:54
医生说的是手刚才落字了

楠木常青 (张楠)12:38
记忆的碎片都已拾起,历尽劫难的朱虹,你成“精”了。
向你学习,用我们的余生,爱生命、爱亲人、爱生活,洒向人间都是爱。

毛毛 (商战果)15:27
“碎片”让我感慨,感动;朱虹让我敬佩,敬重。它述说着命运的无常,生命的坚韧,人格和尊严,温暖和爱。 也特别感谢朱虹拾起的“碎片”让我更完整地“看到”好友范舒平的最后一程。8.21时我在宣传队筹备排练国庆的演出,人不在厂里只能每天揪心地听到传来的各种消息,范舒平的消息当然更让我悲伤震惊难过,因为我们是情感特别深厚的朋友。进厂时还是文革期间,我和范舒平的父母都被“下放”,于是两个共同命运的孩子每到大轮班休息总会一起回其中一个的家,反正家长都不在,俩人回一个家可以相互做伴。当这样结下的深厚友情遭遇到8.21,当事故之后每天带来她各种各样的消息,不管是可怕的截肢,生命的垂危还是她的乐观坚强,包括医护人员对她烧伤之前那么漂亮的惊叹赞美,在我心里都只是疼惜伤痛悲哀难过,和所有这一切的无以言表。直到她的离世,宣传队没人敢告诉我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瞒住我,因为国庆演出已临近而那时的国庆演出是“政治任务”.....可其实又哪儿瞒得过本来已分外敏感那时更“尤其”的我呢?也只是延迟了不到一天吧,还是知道了还是再怎么“思想准备”也为我最好的朋友痛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眼睛哭肿心里的泪还在奔涌,也如果有谁看到了那天晚上的“彩排”演出,一定会记得台上双眼红肿面无表情难看样子的我,就请原谅吧,因为她刚失去了她最好的同学,朋友,和友伴儿,她们也再不能一起回一个家了..... 在纪念8.21战友朋友离去40年的日子,我有时会想,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今天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也如果范舒平还活着,又会嫁了谁是生了儿子还是女儿?想想,都会是好样的吧,和今天好样的朱虹那样,因为他们的生命经过了特别的淬炼;也不管好朋友嫁了谁生了儿子女儿都会是幸福的吧?也和今天幸福的朱虹那样,上天总是拿走人多少也再给人多少的吧?40年心里沉甸甸的惦记牵挂,就当一份深深的再美好不过的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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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wangying 2014-08-01, 23:48


  这些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是妳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如今妳写出来,还是清晰如昨天。
  这些是伤,是痛,也是妳宝贵的精神财富。
  朱虹:妳是好样的,为妳高兴和自豪,向妳学习,自强、自信、自省、自立。
  也向另一位幸存者商卫平同样表示敬意,你们是强者。在苦痛面前,在生活面前,你们是强者。

  这次活动组织的好,图标也设计的好:庄重、肃穆,主题突出,一目了然醒目,有冲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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